我和一只猪的往事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8 23:00:13

1、半夜,门吱扭扭开了,一股凉气像长了腿的怪物,白茫茫地匍匐着紧挨地面很低调地钻进来,慢腾腾地向炕上爬。脸和脑门忽然冰凉一片,我悚然惊醒,黑暗中感觉母亲正哆哆嗦嗦地企图摇醒父亲,一边摇一边说,出去看看吧,老母猪可能要下崽子了。

“看什么看,这天寒地冻的,下了崽子还能活下来吗?”父亲不耐烦地低吼,一下子翻过身去用被子蒙了头。

“这日子没个好。”母亲幽幽地咒骂,恨恨地上了炕。我是很想去看看小猪崽的,可是黑灯瞎火的,老北风呼呼地刮,我没有打开房门的胆量。

第二天一早,母亲一边骂,一边扔给我一只破土篮子,让我去老母猪身边把死猪崽子拣起来,扔到粪堆上。

那是一只很老很老的母猪,它疲惫地躺在光秃秃的猪圈里,身边是冻得硬帮帮的死猪崽,它们全都眼睛紧闭,呲着牙,有的身上还拖着半截肠子样的东西,是脐带。

一共拣了八只,我挨个抚摸这些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被冻死的小家伙,发现一只黑底白花的身体还是软的,嘴巴偶尔会张一下,好像是在喘气。

我于是把这只半死的小家伙带回家放到炕头上,给它裹上破棉絮,不久它就缓过来,闭着眼趔趔趄趄四处拱。

正是早饭时间,炕头是父亲的位置。父亲一屁股坐下去,小猪崽被压得“吱”地叫起来,父亲吓了一跳,暴跳如雷,随手把猪崽摔到地上说,“把这个死玩意放炕上干什么,找死啊? ”

我低眉顺眼地把小猪崽拣起来,见它被摔得浑身抽搐,好在并没有死,我飞跑着把它送到老母猪身边,此时太阳已经出来了,猪圈里温暖了许多,小猪崽找到了母亲的奶头,贪婪地吮吸起来。

2、春暖花开的时候,每到星期天,我就会替父亲去放猪。父亲体弱多病,干不得重活,锄草、插秧都会被远远地落在后边,生产队长实在受不了父亲的劳动效率,于是正当中年的父亲便成了村里的猪倌。

好在八九岁的我那时足够傻气,乐呵呵地举着个鞭子去放猪,一点都不觉得害臊。

一大早,我就和腆着草包肚子,能吃不能干的猪倌小九子一前一后从村头开始扯着嗓子喊“放猪喽”,这就吹响了村猪们集体生活的集结令。各家的老人或是孩子纷纷打开猪圈门,猪的队伍不断扩大,我们把猪赶到水草丰美的地方去放。中午,我们再号令吃足青草晒足太阳的猪们各自回家午睡,下午仍然出去,晚上还是各回各的圈。

好在各家的猪中“克朗”居多,这些猪都是长到几个月时就被劁猪匠剥夺了生殖功能的。因为没有了性的祸水,“克朗”们几乎从不打架,也不勾心斗角,只是一心一意养肥自己等着人们来杀。人就是猪的神话,就算是我这样八九岁的小丫头猪倌吆喝一声,它们也会温顺地哼一下,乖乖地回到我为它们圈定的区域内,甩着短尾巴老老实实地啃青草,绝不敢越雷池半步。

最不听话的就是我们家的小花猪,这家伙大难不死,老母猪的八只奶头全归了它,吃得膘肥体壮的。因为只有它一个,父亲懒得去找劁猪匠,它就很幸运地保存了自己的性别,一群猪中,只有它把自己当公主,和另外三五只母猪一起混迹于一群猪太监之中。

3、那一次,我们把猪群的餐厅锁定在山下一片荒草地上,小九子守在地头,不让猪们偷吃庄稼,我守在山下,不准猪们爬上山头。半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准备打道回府时,发现我家的小花猪不见了。

小九子赌咒发誓说,小花猪一定上山了,因为他那里守得“连一只耗子都不可能过去。”

我也相信小九子不会错,倒是我这边灌木太多,小花猪一定溜到山上去了。

因为是我家的猪,小九子说由他把猪群带回,由我去山上找花猪。

我奓着胆子向山上走去。树林里总会有鸟的惊叫,会发出各种古怪的声响。我总疑心自己已经踩在了蛇的尾巴上,它即将回过头来一口把我咬死。我用大棍子拨着几乎要把我淹没的山草,一边流泪流汗,一边“勒勒勒——”地呼唤着小花猪。

也不知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了多久,草丛中忽然有了很大的响动,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是转眼间就破啼为笑了——花母猪正站在一丛高高的山芦苇中瞅着我,大眼睛,长睫毛,目光温柔,对着我像是呢喃那样哼叫,我又喜又恨,拿棍子撵它,它却不肯下山,反而继续向山上跑。

它在前,我在后,榛柴棵子划破了我的胳膊,我的脸,我恨恨地骂它,它却不急不恼,走走停停,对着我低低地哼叫,一直向山上逃。

也许,从猪眼看来,山郁郁苍苍,一定堆满了猪想要的宝藏。可事实上,山上除了猪永远都够不到的树叶就是蒿草和坚硬的山芦苇,再就是满地柔韧的乌拉草,哪里有猪的食物呢?偏偏这只小花猪不肯相信人类的智慧,梦想靠自己去找无上的美味,要来做这一番无用的尝试。

山的最高处就是石崖了,小花猪站在石崖上四处张望,我不知道它心里是不是失望,我站在它身边,看群山苍莽,山村在遥远的地方露出渺小的屋顶,细弱的炊烟弯弯曲曲地向天上爬,回家的路在哪里,我根本找不到,眼前一片迷蒙,我用手狠狠地抹一把,小花猪仍然有一声没一声地哼着,像是在安慰我的无助。可惜我读不懂猪眼里的世界。

后来,小花猪开始扭扭达达地往山下走,我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它身后——它要是去了生产队的地里偷吃了庄稼,父亲一定会暴打我这个“白吃饱”一顿。

不久我就转忧为喜了,小花猪大概是看够了风景,它很容易地带着我找到了回家的路。那天中午小花猪没有午睡,我吃了两大碗冷却的剩饭,就到了下午该放猪的时间了。

4、立秋之前,小花猪忽然躁动起来,猪圈里的草和烂泥全都被它拱翻了天,而且,它还长了一种本事,竟然能拱开猪圈门了。

乡下的猪圈都是由圆木垛成的,圈门就是一块插入木槽的木板,这块木板使蛮力是打不开的,倘若向上提拉则不费吹灰之力,别人家的猪全都懵懂不晓得这个窍门,小花猪却驾轻就熟,用猪嘴顶住木板,向上猛一用力,圈门就被它拱开了,之后它就去白菜地里拱嫩嫩的小白菜。

父亲一边拿鞭子抽它一边骂,母亲怯怯地说,小花母猪“倒圈子”了,要找个公猪交配才好。

村子里一只公猪都没有。无奈,母亲给了我两块钱,让我把花母猪赶过河去,河那边的邻村,村头的第一家,一只公猪住在“怡春院”里,每接待一位母猪要两块钱的出场费。

我向公猪的主人交了钱,小花母猪被客气地请进洞房,与邻村公猪结秦晋之好。公猪的主人嫌我年纪小,没让我看那儿童不宜的节目,过了一会公猪的主人把花母猪赶了出来,我把它带回家。

安静了没两天,小花母猪仍然闹个不休,仍然开了圈门拱白菜。母亲便骂我无用,说我没有弄明白公猪是否对花母猪有所作为,又骂公猪的主人黑心肝,交了钱,小花母猪却没有带上崽子。

小花母猪就这样一直纠缠着,父母不是打就是骂,再不肯给它出临幸公猪的钱了。那段时间正好涨水,一天早上小花母猪再次拱开圈门跑出来,母亲派我去追赶,可是它跑得那么快,我怎么也撵不上。

一直跑到河边,河水浑浊汹涌,小花母猪看了看,就跳到河里去,眼看着一个浪头打了过来,它被直冲去了下游,最后连影子也没有了,我哭天抹泪地跑回家,跟母亲说小花猪跳河了,母亲骂我“完蛋货”,连一只猪都看不好,便不再理睬,她总有忙不完的活计。

然而两天后,我还在悲哀时,却看见小花猪懒洋洋地在房头晒太阳。我喜出望外,不知道它这两天到底经历过什么。

至此,它安分了许多,猪圈里不再乱七八糟的了,它变得乖巧起来,不再打开圈门,在野外时也不再疯跑,像那些无性的“克朗”一般,它按时作息:认真吃草,认真午睡。

粮食收割过后,我们无需再放猪了,各家的猪全都散放在外,猪们仨一群俩一伙各自谋食。

渐渐地母亲看出了端倪,花母猪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母亲说,它好像带上了崽子呢。

不久母亲就遇见了邻村公猪的主人,她见了我家的母猪,满脸惊诧,说就是这头花母猪,涨大水那天,我出去喂猪,发现猪圈里多出一头猪来,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跑进我家的猪圈的,费了好大的劲赶出去,等我们再去喂猪时,它又跑进猪圈了——整整在我们家呆了两天,我们以为没人找,白拣了一头猪时,它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跑了,白攥了我们家公猪的便宜,还吃了我们家好多猪食。

    5、大雪封山时,花母猪的肚子更大了,我很怕它在寒冬腊月里生产,真不想提着土篮去拣冻得硬帮帮的死猪崽子。

那天,花母猪很少吃食,只一心一意地去寻稻草,不厌其烦地往猪圈里叼。母亲说,花母猪要下崽子了,说了好多遍,父亲便向猪窝里扔了一捆稻草。

黄昏的时候,我去看它,见它把稻草撕扯开,用嘴巴拱来拱去地铺,时而又在稻草上趴一下,似乎在试探这床铺的舒适度。天黑之前,它已经把床铺打理好,安详地躺在上面。它的眼睛又大又圆,睫毛忽闪,目光里有无尽的温存。见了我,它轻轻地哼,像是在和我打招呼,让我放心。

黑暗在下午五点的时候就把小山村吞没了,那晚仍然没电,一家人挤在暖暖的热炕上,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一直仄着耳朵,希望能听到小花猪的动静。

毕竟是小孩子,尽管不安,还是在噩梦中睡了一夜,早上顶着严寒去猪圈看,小花母猪仍然躺在稻草上,怀里有许多小东西在蠕动。我钻进猪圈去数,八只小猪崽,全都蹬直了后腿,精神十足地挤在一处吮着母亲的,小花猪看着我,哼着,目光是母性的慈祥。一只在凄寒中独自生产的母猪,昨夜,曾有过怎样的惊心动魄呢?可惜那一切都被黑暗掩埋了,没有人会知道。

没费半点心思就得了一窝小猪崽,父亲的脸上几乎露出了笑容,八只猪崽会卖多少钱,会堵住哪些窟窿?父亲和母亲算了又算。

小猪崽在花母猪的喂养下健康成长,才十几天,已经睁开了眼,胖乎乎的煞是可爱。因为是在可以任意散放的冬天,猪圈的挡板被淘气的弟弟锯了冰车,所以猪圈门一直是敞开的,我常常从猪圈门钻进钻出,去抚弄那些可爱的小东西——没有圈门的阻挡,出出进进很是方便。

6、春节过后,不知哪里来了一群狼,常常跑进村里来。大家纷纷把鸡鸭赶进家门,赶到最安全的地方,稍不留意,那些总想享受大自然的家伙就变成了狼的口中餐。

我不知道狼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整天惦记那几只肥胖的小猪崽。那天晚上,母亲忽然惊怯地起身,扒着窗子向外看,并且紧张地喊醒父亲,说外面有动静,不知道是来了小偷,还是狼来了。

我吓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这一次父亲没有发怒,也光着膀子扒着窗子向外看,外面的动静真的很大,似乎还有凄厉的叫声,母亲试探地问,出去看看?父亲却没作声,我看见父亲好像也在发抖。

一家人在惊恐不安中屏住呼吸,父亲在嗓子眼里咕哝着:可能是狼,之后便不再说话,也不做任何行动,一任外面的搏斗与挣扎。

忽听得邻居大声吆喝,父亲急忙穿上衣服下地,母亲还是没动,我还是在瑟瑟发抖,外面人声喧闹过很久才平静下来,父亲一边骂,一边进了屋。

“这头死猪,蠢猪,它就不知道它是猪,天生斗不过狼吗,它就是不舍那几个崽子,偏要跟狼斗,这下好,让狼给咬死了。”

“老母猪肉本来就不值钱,狼咬死的,就更不值钱了,这头蠢猪,护崽子护得太厉害,它怎么就不知道舍了崽子保命呢?这年月,猪崽子又不值钱——我算白养活它一年了。”父亲嘟嘟囔囔地说。

我睁着眼睛熬到天亮,便急急地跑进猪圈,稻草上全是血,方便之门方便了我,却也方便了狼。我看见八只小猪崽挤在一起安然无恙,花母猪倒在血泊中,全身都是伤,全身都是血。我想像不出那是一头怎样的狼,花母猪和它进行了怎样的搏斗,它的肚皮被撕开了,它是流尽了血才死的。

那一天,父亲把花母猪抬回家,邻居们都聚到我家来吃猪肉,他们给它开膛破肚,忙得不亦乐乎,未到黄昏时村子里就飘满了猪肉的香味。而我,那一天一直呆在猪圈里,小猪崽饿得爬来爬去找妈妈时,我就一次又一次把它们抱回原地。只希望它们弟兄八个能够一直挤在一处,此后,只有它们自己能为自己取暖了。

(本文首发《中国铁路文艺》2012年第7期,《读者·乡土人文版》2012年第12期转载;《青年文摘》2012年10月上转载;收入《读者合订本第10卷》;收入青年文摘典藏本《爱是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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