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油与烟花飘香的季节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8 23:00:13


                    




                 桐油与烟花飘香的季节

                          文/俞永才



                                   

                      1.


又到了桐油与烟花飘香的季节。


桐油与烟花的飘香是年的前奏。尽管人们常说“年有三朝,端午一日。”可实在的,年在人们心中绝对是一个季节。


“秋收冬藏”,年是一个过渡,一个承上启下的过渡,一个送往迎来的过渡。还未到腊月二十,农村里各家各户便忙着准备过年了。而过年最不能少的便是炒米泡和买烟花爆竹了。只要有一家开了头,几乎天天、时时都有人接着来。于是,每个村子都飘散开炒米泡时添加的桐油的香味,这香味混合着孩童们不时燃放的烟花爆竹的香味一阵紧跟一阵。伴随着这一阵紧跟一阵的桐油与烟花的飘香,年的脚步越来越近。



                       2.


他,在这桐油与烟花的飘香里不知不觉间度过三十七个春秋。年的慨念早已不再是儿时焦急不安的期待和无拘无束地释放快乐了,取而代之的是紧张的忙碌。


二十多年前,他没能跨过高考的门槛,又别无一技之长,只好承袭了父辈传给的祖业,回乡务农了。他的家乡盛产大蒜芹菜。在方圆很大的区域里,家乡的大蒜芹菜是出了名的,也几乎是独有的。每到年关,父辈们总能用菜园里那绿油油的大蒜芹菜换回一家过年的希望、来年开春的所需,换回一屋子的欢笑。


物换星移,家乡的变化真是日新月异。人们挣钱的门路多了,大蒜芹菜早已不再是人们过年的唯一寄托。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乡的大蒜芹菜也不再象早年那样紧俏了。


他别无他长,偏又身患疾病,与村里搞副业的人跟不上趟,只好年复一年地过着“一家过年靠菜园,子女上学靠卖猪”的日子。今年小猪崽捉得迟,到了年关还不能出栏。过年和子女上学就都指望着大蒜芹菜了。



                      3.


今年雨水调匀,气温又适合大蒜芹菜生长,偏偏去年大蒜芹菜价格高,今年家乡的大蒜芹菜比往年种得多。家家户户菜园里葱绿一片的全是又长又粗壮的大蒜芹菜。刚进腊月,阳新集市上的大蒜芹菜便开始滞销,价格也在一个劲儿地回落。到了往年价格该看涨的时候,大蒜芹菜却落在一个价位上再也雷打不动了。有熟识的贩子说别处有大蒜芹菜比阳新的更便宜,差不多有一大半的老贩子都改变了进货渠道。


连着几天,天未亮时集市上就堆满了比往年多好些的菜,等着比往年少好些的菜贩子。有幸被贩子选上的,自然是高兴。没有被菜贩子选上的,只好零卖了。说阳新今年的大蒜芹菜价格雷打不动,那还只能是对外地贩子而言。其实,等贩子上好菜走后,阳新今年的大蒜芹菜有时还要卖得贱好多。


近年关了,几乎所有找副业的都有空了。做木工的,做泥工的,建筑队里做小工的,还有单身出外打工的……闲不住的农家人都涌向菜园,把平时家里人种的、自己忙里偷闲种的各色各样的菜一古脑儿弄向集市,这里面自然少不少大蒜芹菜。于是集市更热闹了。只是,长期在外打工的,多数日子找副业的,谁受得了这份难耐。快脱手吧,价格可就没保障了。刚刚讨得一个价格,你稍一犹豫,马上就有人抢走这笔生意。再有人光顾,你刚才还不肯答应的价格,又要落了。只有等第二天,第二天天不亮,外地的贩子来了,才有那“雷打不动”的价格。这样的故事连续几天重复着。他却连着几天都没有让贩子选上,连着几天差不多要比卖给贩子少挣一半钱。屈指数数,年日近一日了,过了年,大蒜芹菜更不知道是个什么价格,可孩子们的学费还差一大截,他心焦得不行。



                      4.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四,又和前几天一样,他和妻拉的一板车大蒜芹菜眼看着又只好听任主顾出价零卖了。


“到城外去卖!”他突发奇想,“到城外去卖,到乡下去卖。没有那么多人杀价,肯定要好卖些!”他与妻商量着。妻欣然同意了:“大不了滥便宜甩了。”


天还未亮——今年的贩子真做得绝,天不亮就打好菜返回了,害得工商所的人也跟着天天起大早。小吃摊开始营业了,他们胡吃过早饭就开始赶路。


说来真有点不可思议,离了喧闹的集市,刚出县城,就有生意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肩扛着系有蛇皮袋的木棍,冲他们走来。


“表兄,你这菜卖不卖?”“卖啊!”他回答说。


那中年男子似乎有些不解:“怎么不到街上去卖,却往回拖?”“集市上人多嘴杂,卖不起好价钱。”他说过这话后,下意识地望了妻一眼,正好碰上妻嗔怪的目光。


中年男子却仿佛不在意,问:“那你要卖什么价?”“你贩去卖不?”中年男子答:“不。家里做喜事,办席用!”


他估计了一下,这几天外地贩子拿菜,一般都是芹菜出三毛,大蒜出六、七毛。算上运费、税务等各项开支,怎么着,也要芹菜卖五、六毛,大蒜卖八、九毛才能有钱赚。“芹菜五毛,大蒜九毛。”


行色匆匆的中年男子一脸真诚:“说实话,我要是到集市去,肯定要不了这个价。昨天到亲戚家办事,晚了,歇了一夜。今日想早点赶回去,也不想上街了。看你这表兄实在,你这菜又工整,我也不太还价了,芹菜就按你说的——五毛,大蒜算八毛。肯卖就快点,班车怕快来了。”


这中年男子也是实在人,他们很快成交了。中年男子共买了三十斤芹菜,二十五斤大蒜。


带着开张生意遂愿的喜悦,他们的脚步轻快了许多,沿着兴富公路一路走去。出县城八、九里多路的样子,满满一板车大蒜芹菜就卖出了一大半。妻看看菜剩得不多,考虑到明天还要卖菜的,就叮嘱他几句,自己取道回家摘菜了。

 


                      5.

 

这是兴富公路边上一个富裕的村庄。


一栋新楼房里正打着麻将,女主人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昨晚输了一百多块,深夜又问开店的丈夫要了二百——男人出外挣钱,清早不适合跟他要钱的。今天又开局不利,一开始就赔了一个“清一色”,接着又是自己不小心,“诈和”了一个“七对”。输就输吧,偏偏大家都找不开百元的大票。拿了一张让儿子去小卖部买东西,可小卖部的主人不在家。好说歹说哄了儿子去老远的大商店。儿子去了很久,气鼓鼓地回来,告诉她商店的“叔叔”说钱是假的。牌友们听说后,互相传看了一番,都说“好险”,说“这票子真做得贼,不把眼睛睁圆了还真看不出假来”。


有了这件事在心头,女主人打牌更是怎么打怎么错了。



                                6.


“卖菜了,便宜的大蒜芹菜。”


外面传来大蒜芹菜的叫卖声。叫卖声伴着年前各家各户熟悉的桐油与烟花的飘香送进女主人的家,送进女主人的耳畔。隐隐约约又听到有人在问价,仔细一听,是邻居大娘。


“那表兄,我怕街上的芹菜要不了这么贵吧?”


“说实话,您老人家买这么一梱芹菜,犯得上去县城么?再说,就是去了,您老人家犯得上为了少几毛钱,大老远的提一梱芹菜回么!”


邻居大娘好象是买了。


接着便听到大娘一路宣传着回家。大娘临进自家的门了,没忘向这边传过话来:“他嫂子,买一把芹菜吧,好工整的芹菜!”


买一把芹菜?


女主人的心里忽然惊出一头小鹿:买一把芹菜,这张一百元的假票不就用出去了?


“对不起,今天不玩了,改日再找你们扳本。”女主人说过话,大家很快就散了。



                       7.


村里常有来卖豆腐的、卖油条肉包的,可都是些老熟人了。假票怎么好意思在他们那里用?万一让人知道了,以后自己还怎么做人?唯有这卖芹菜的,方圆几里都没有人种芹菜,一定是远地人。可刚才听到那卖芹菜的“表兄”与村里人的一番对话,女主人又觉得有些不忍,“表兄”分明是个老实人,真不忍心就这么去害人家。


“谁叫他倒霉撞上了。我不也是倒了邪霉,才摊上这档事么。”女主人一咬牙,揣上假钞,抓过一件绛红色的真皮夹克穿上,带上门,定一定神,特意绕个大弯,朝叫卖声走去……


满满的一车大蒜芹菜卖得见车底了。没有了集市的喧闹,没有同行在一边等着机会杀价,只须实打实地跟人做生意,自然比在集市上卖舒心多了。


“这几梱该便宜一点了吧,你看,梗都断了。”那是面上几梱,绑绳子时,不小心蛇皮袋未护好,让绳子给勒断了的。边上没有价格作比较,可货与货相比自然也分出好坏来。“好吧,那就卖四毛。”他痛快地答应了。


芹菜由五毛跌到四毛,剩下的两把大蒜也由九毛改卖八毛了。转眼间,车里就光剩两把芹菜了。



                       8.


暂时没有人买了,他掏出一支烟点上,疲劳和紧张连同烟雾一起飘散。谁家在炒米泡,他闻到了桐油的芳香。几个小孩在放烟花、玩鞭炮。这熟悉的香味常能唤起他对儿时的回忆。一次又一次盼着过年,年又是那样简单,年又是那样热烈。一阵连着一阵的桐油香飘过,此起彼伏的烟花声响起,年差不多就该进家了。孩童们无拘无束的欢笑永远在天际萦绕,这笑声能把黑夜吵醒,能把太阳逗乐;大人们的双眉舒展开来。年仿佛就在孩童们无拘无束的欢笑里;年仿佛就在大人们舒展的眉梢间。他的童年便在这欢笑里追逐着,追逐着欢乐,追逐着生活——尽管大人们常常念叨着“生活”怎样艰难。


不知从哪时起,他背上了“生活”。“生活”于是驱赶着他追起金钱来。最初认识“钱”时,“钱”可是被“票子”拴着的。没有票子,钱有时什么也买不到。比如,没有布票,就穿不上衣服;没有粮票就吃不上饭;没有……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买东西不再要“票子”了。没有了“票子”拴着,钱可就神气了。钱装点起年的华彩,钱也点缀着每一个“年”以外的日子,并涌进了每一个有人的角落。


年啊。钱啊!



                       9.


“那师傅,芹菜怎么卖?”是一个年轻妇女的声音。那小妇人穿着一件绛红色真皮夹克,却像跑急了似的,说话时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要在平时,他准会多出一个心眼来。曾有好几次,他不小心算错了帐,他都能从主顾失常的神态里看出疑点,进而找出自己的破绽来。可今天不同,在这桐油与烟花飘香的日子里,即使碰到要饭的,人们都会找出张新钱打发他。


“就剩这两把菜了,刚刚还卖四毛,你要是全买走,我就三毛一斤卖了。”


“嗯哪。”


两梱芹菜,不知吸吮了他多少汗水,长成嫩绿的叶、粗壮的梗。儿时同小伙伴们上山,自己要是能背回这两梱芹菜大小的柴火,母亲保准会不住口地表扬他一回。唉,长大了,没有挣钱的本领,生活真是太难了。


“十一斤,干脆,你给三块钱算了。”


那妇人赶紧递上一张百元大钞,一面催促他:“快找钱,打麻将的人还在等我哩。”那妇人说着,脸上飘过阵阵红云。要是刚才,他肯定不会收下这样大面额的钱,别的不说,光找零钱就够麻烦的了。可现在,菜都卖完了,反正闲着,就换了吧!一阵桐油香飘过,这气味是那样亲切,年的氛围包裹着他。年常使人与人更贴近,也常使人解除戒心。他接过大钞,掏出钱包,仔细数出十多张钱了,这时钱包里就没剩多少钱了,他把零钱交给那妇人。那妇人接过钱也不数就揣进口袋,拎起菜拔腿就走,刚转过一个墙角撒开双腿飞也似的跑了。



                      10.


他猛然感到不对了。帐没有算错,钱也应该没有补错,对了,大钞!


他举起还没有放进钱包的大钞,迎着阳光,仔细看去,


“假钞”!他的头皮猛地一麻。

    

那是一张蓝版的百元面值的假钞,假钞伪造得很逼真,只是水印有问题。假钞的水印不在夹层里。准确地说,那假钞根本就没“水印”,只是在一面描有和水印相仿的线条。翻至背面,迎着阳光,水印窗里什么也看不到。

    

他几乎有些失态,脑子一片空白。一百块钱,对于一个富裕的家庭也许算不了什么,可对他来说,一百块就是一个拿不起的大数目了。不行!他得去,得去……他实在不知该“去”哪里,该“去”怎样。本能地,他沿着刚才小妇人走去的方向,逐门逐户地喊:“那位大姐,快过年了,莫开玩笑。把假钱拿去,菜我送你吃了。”可不管他怎么喊,买芹菜的小妇人就是不出来。

    

他喊着,走着,依稀的,他看到了买芹菜的小妇人。他一面喊,一面用眼瞟她,小妇人美艳的脸上透出慌乱、负疚的神色,但她却换下了那件绛红色的真皮夹克,他也就不好或者说不敢确认了。

    


                      11.


炒米泡的人家肯定还没有歇锅,孩子们仿佛总也累不着,烟花爆竹还在东一个,西一个地放。在这熟悉而又亲切的氛围里他愈感凄凉。

    

收拾起坏透了的心情,拖着仿佛比满载时还重的空板车,他无精打采地回家了。

    

与妻诉说完被骗的经过,妻不住声地骂了“讨不得好的”小妇人一顿,却没有太多的责备他。妻的骂声吸引了许多同村人,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关切地询问并安慰着他们。

    

他们不会像小妇人那样拿着假钞把痛苦转嫁给别人,善良的本性让他别无选择地承受因大意而带来的痛苦。他和妻子深知,假钞一旦再次流动,后果将不仅仅是一连串的诅咒。一张面值百元的假钞,对一个像他这样的家庭,也许就是一场驱散不了的噩梦。他们承受了一份粗心带来的痛苦。他收藏起了假钞,也收藏起了一份记忆,今后的日子,他会常常记起,在一个桐油与烟花飘香的日子,他的一车大蒜芹菜换回一张百元假钞。

    

他也牢记起一份责任,一份对家庭、对社会的双重责任,虽然这责任有时是沉甸甸的,他依然任劳任怨地背着它,负重前行。




END

文/俞永才

编辑/郭建丰

图源/网络

作者简介:俞永才,阳新城东新区白杨村(原兴国镇白杨村)俞组人。以乐观心看事,以善良心度人。热爱乡土文化,文字平实而韵味无穷。(图片右边为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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