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北京哪里小龙虾最干净,因为我是一名刷虾师

我们的江湖已经没落了。

几个师叔伯受不了地位的落差，回乡的回乡，改行的改行。我师父年纪大了，适应不了别的环境，因为曾经还有些江湖地位，老板留他在后厨打扫卫生。

我没有师弟，但是好像有一个很厉害师兄。师父从来不和我说他，师叔们对此也是讳莫如深。我拜师那年，门派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师父说看我有中兴门派的可能，才收下了我——他最后一个弟子。

拜师后的很久一段时间，师父也没教我规矩，也不让我练基本功。他带我去了河北，安徽，江苏、湖北小龙虾的产地转了一圈。师父说，看看这些小龙虾，以后它们陪你走的路，要比师父长。

快一个月我们奔波十几个乡镇，没别的事儿，整天在泥潭里看它们吃喝拉撒。师父感到了我的不耐烦，带我回了北京，一下车就去了最有名的小龙虾夜市。

在你们都知道的那家著名小龙虾店门口，他拆开了人家打包的袋子，随便绰起一只，问我“哪儿产的，生前多重？”虽然虾烧熟了有点难度，我用心看了一会儿“当是江苏盱眙无误，约莫有9钱吧”，师父叹息一声“江苏兴化，养殖，不超过8钱”，又拿起一只“这个呢？”我的汗珠滚滚而下不敢回话。“安徽巢湖”师父像是在自言自语。打包的顾客不乐意了，推了我师父一把。我师父摆摆手怕我冲动，跟顾客说“十二块钱一只？小伙子你买贵了，这个是在批发市场扫的尾货，杂烩的。”留下目瞪口呆的顾客和一脸尴尬的服务员，师父拂袖而去。

我收拾了行李，再次踏上行程，完成之前看似无聊实则意义深远的修行。半年后我回北京通过了师父给的试炼，开始正式学习刷虾。

说了这么多，可能你们还不了解刷虾是什么意思。

因为小龙虾的生活习性不管是养殖还是野生，他外壳节肢之间的缝隙一定会夹了很多脏东西，这些东西无论水泡还是冲洗都是弄不掉的，因为小龙虾烹饪和吃的方式，造成了这些东西都会被人一并吃到肚子去。影响口感是小，吃生病了事儿大。于是就有了我们这个专门给小龙虾清洗外皮的职业——刷虾师。

最开始的时候就是后厨的小工来干这个活，我们的祖师就是这样一名小工。那天他一如既往的在饭店后门收拾小龙虾，一个环卫工人路过看见小工用钢丝球洗小龙虾十分费力，就把自己清洗电线杆小广告的刷子借给了他，结果发现十分的好用，效率不止提高了一倍，后厨的供应能力也翻了一番。一个月后饭店老板觉察到了营业收入的变化，发现了其中的奥秘。

老板给他换了岗位，加了薪水，又给他招了四名小工，让小工拜了师，学刷虾的手法，没多久，顾客发现这家饭店的小龙虾又干净，上菜又快，店里的生意愈加火爆。边上的几家店眼红了。

利益之下，难有守得住的秘密。

不久之后几个师兄弟纷纷辞职，被高新挖到了隔壁的店里，只有老三没有走，他是我师父的师父，就是我的师爷爷。他说这样走了对不起祖师爷，坚决留下，还要把自己这一支发扬光大让几个师兄弟后悔。

他的确做到了，他和祖师爷两个人潜心研究技艺，把刷一只虾的单位时间从20秒，一路提升到8秒左右，开创了“一圈两手三面四下”技法核心。当然他们也意识到，自己的辛苦所得不能再像之前一样轻易的被他人不声不响的带走，在师爷爷收徒的时候，他与祖师爷举行了仪式，正式的创立了门派。

据说仪式的当天，他的大师兄、二师兄和四师弟也来了，不过被师爷爷挡在了门外，这一举动也彻底崩坏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三个人回去之后也纷纷开门立宗，以师徒之名开始传授技艺。相较之下，祖师爷和师爷爷在的店在效率和质量是稳稳压了别家一头，仍然在市场上保持良好的口碑。

不过，市场的游戏规则不是这些手艺人能够理解的。

半个月之后，其他几家店突然间猛然开始加大宣传，“纯野生”“白腮”“中药腌制”的噱头拉走了相当一大片顾客，当然价格也涨了很多，很巧的是，这个时候市场上出来了一种流言蜚语，说祖师干活的饭店小龙虾都来路不正，所以价格十分便宜。

老板大为光火，搞不懂为什么价格便宜还有毛病了。调查之下一切都搞明白了，其他几家店始终对祖师爷在的店眼红，于是联合起来出了个主意，一边让大师兄二师兄四师弟多招徒弟，实际上就是雇佣了更多的刷虾师加大产量，另一边就是抹黑祖师在的店。

这里面有一个关键的事情是外行都不知道的，小龙虾是按只卖，刷虾师的工资也是按照只结算，因为不论个大个小，刷一只的工夫是一定的。那年一只一两左右的小龙虾，批发进来只要两块多点，为什么卖价从六七块突然上涨到了十多块？顾客都以为是各种噱头说的那样，虾的品质变好了，其实是人变坏了而已。

因为虾多师傅少，饭店之间又要拼命竞争，刷虾师的基本工资涨到了两千块钱一个月，刷一只虾的绩效工资也从五毛涨到了两块。这个成本饭店老板是不会给买单的，不过是用几个噱头就让顾客乖乖就范了。

暴利之下，大师兄他们的门派开始约束不住新进的弟子了。两千块的满勤工资几乎没人要，有心情了上班来刷个几百只虾，结了账就转身去喝酒，第二天下午酒醒了再来上班。这样浑浑噩噩的工作，没用多久就出了事，几个外地暴发户慕名来京吃小龙虾，二师兄的徒弟宿醉未醒把钢丝球的钢丝嵌进了虾里，人家吃虾的时候划破了舌头，一怒之下砸了店。店老板也早就对他们这些人的工作态度有意见，顺势让二师兄带着他的徒弟们全都滚蛋了。

新闻一出，其他顾客也开始陆续爆料，在那几家店里时有吃坏肚子的事情发生，于是大家又回想起来最初那个又便宜又干净的店，可是发现再回头时，价格也已经涨了，老板坦诚地说：“东西还是好东西，但我要再便宜卖，我就是傻逼。”当然老板心肠还是不坏的，多挣的钱，给祖师和师爷爷都大大涨了薪水。

师爷爷的二师兄出了事情无路可走，回来投靠祖师爷，师爷爷是极力反对的，但是祖师心一软就收留了他，甚至还打算重新收他入门墙。可是二师兄回来时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没过多久就差点搞出了事故，他在刷虾的时候抽烟，被师爷爷眼看着烟灰落在了刷好的虾盆里。师爷爷看不过说了师兄几句，结果而二师兄不服气两个人在后厨大打出手，老板知道前因后果后给二师兄结了账。

祖师爷没出面，但是明显看出他的心灰意懒，跟老板告了别，说要回家盖房子种地。老板很不舍得，说自己今天买卖干得这么好全都靠祖师爷给撑过来，但是依旧阻拦不住，只好给了他好大一笔安家费，还给买了机票，把祖师爷送走了。

走之前，祖师爷高瞻远瞩给师爷爷和整个门派订立了诸多规矩，除了一些传统意义上的不得欺师灭祖之类的，还有一条最重要的祖师意志，另外加上了很多关于师门技艺怎么发展的计划。他让师爷爷再招一批聪明的弟子，让他们从虾的品种、产地、甚至是生理结构潜心研究，说“小龙虾的餐饮市场太复杂，我们虽然是手艺人，但也不能被别人搞噱头了搞蒙了”。师爷爷理解师父的动机，但是没人理解其实际的意义。

我师父就是在这一批聪明伶俐的弟子里面。

他是个雕刻匠出身，心思活脑子灵，印章、木头、果盒什么都玩，却什么都不精，因为要糊口进了这行当。没成想在这一门手艺上还真是天赋异禀，入门没多久刷单只虾时间就冲破了10秒大关，超过了第一批招收的师兄们。慢慢的有流言传出，说师父可能已经超过了当年师爷爷和祖师爷8秒的记录。但是师爷爷不许大伙私下议论这个事情，让大家老老实实按师父教的学就好了。

不过流言很快就被证实了，甚至比想象要精彩得多。

师爷爷的大师兄自打他出门两年多一直混的顺风顺水，第三年整的时候他打着光大师门的旗号搞了个刷虾师的行业集会，想给自己掰一掰当年叛师出门的不良形象，请了师爷爷这一支师门正宗来参会。据说准备杀手锏，想让师爷爷当场承认他的江湖地位。

师爷爷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是刷虾师此时在麻小市场里面的地位可谓是如日中天，如果师爷爷不去，会上大师兄搞点什么事情，店里可是真的承受不起。店老板跟师爷爷磨了一周多，师爷爷才答应去看一眼。

集会那天，师爷爷带着他最得意的弟子，我的师父去了。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见面没多久，大师兄就被师爷爷呛的一脸青紫，直接放出话来，“你可以随意编造当年的事情，但是我们刷虾师还是要靠手艺说话的，你说我被师父扫地出门，今天我给你看看到底是谁得了师父的真传！”

大师兄扬言自己的弟子刷单只虾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师爷爷和祖师爷创下的8秒的记录，现场要和师爷爷的弟子进行比试，输了的人要承认胜者的正宗。师爷爷一身冷汗，千算万算没有想到大师兄敢在这个方面出手，我师父的水平他是有把握的，但是没带趁手的家伙事儿又是客场作战，胜负很难预料。

骑虎难下，师爷爷沉吟之间未及发话，我师父就从他身后迈步而出，“家师今天就领着我这一个徒弟出了门，不才忝为代表应了这赌局。”

大师兄趁机咬住不放：“三师弟的徒弟真是有胆识，那我说一下规则，很简单，一百只虾，算一下平均时间，快的人赢。”

师父走到两筐虾面前，左右一扫，说：“给您个面子教您一声师叔，您这两筐虾，产地品种个头都不一样，您打算让我用哪筐？”

现场一片哗然，大师兄没想到这点伎俩一下就被看穿，正打算蒙混过关的时候，他身后一名少年越众而出说：“不用选！”他端起一筐虾全数倒进了另外一个框里面说：“咱们就用这一筐，同时开始，等框里的虾没了，看谁刷得多就好了”。

师父当时年长这少年几岁，对着这个直爽的弟弟会心一笑，算是应了这个方式。

“好！认了就别说我一会儿赢得不光彩，再问一句，带吃饭的家伙了么，没有，我可以借你，各种尺寸材质单双面都有，随你挑。”

“不必了，麻烦店老板给我拿几盒竹牙签就好。”师父答。

“干什么，你想现场做竹刷子么？我们可没这个时间陪你！三师弟？你出门带弟子的时候是从虾筐里面捞的吗？脑壳里面没有脑子只有虾黄？”就在大师兄说风凉话的工夫，已经有好事者给我师父拿来了牙签。而此时师爷爷已经明白了我师父的用意，心里反而有了底，对他大师兄的嘲讽没有理睬。

“开始吧”我师父说。

“你少来说笑，看不上我的家伙，你可以叫人送，我等你！”那少年感到一种轻慢十分不满。

“真的不用，开始吧！”

“你赌的可是师门的名誉，好自为之。”

比赛很快就结束了，记录人员宣布全程10分3秒，师父的净虾框里120只，少年的框里80只，师父每只平均用时5.03秒，少年是7.54秒。听到结果的少年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冲过去一只一只检查师父的虾。“不用看了，一定比你的干净，”师父说，“不过你已经很好了。”

“你怎么做到的？”少年看着一地被磨钝了头的牙签，愤怒与疑惑的神情在他的脸上反复变化。

“用牙签啊，你都看到了。”师父答毕走回师爷爷面前不再说话。

师爷爷怕夜长梦多，斜眼看着他的大师兄，重重的哼一声带着我师父出门而去。

师父后来跟我说，如果不是把虾倒在一个框里，他想赢可能还不那么容易呢。因为对方先手作弊让他很不爽，他那会眼辨的水平已经相当高了，所以在拿虾的时候也使了诈，专门挑白洋淀的养殖虾，最方便配合他用牙签刷虾的技法。我问师父之前怎么没听过刷虾还有用牙签的方法，这个什么时候能教我，师父摇头一笑：“那是雕刻的玩儿法，你学不来的。”说话间，师父拿过一根牙签在我胳膊上舞起了花，我感到一阵刺痛，然后肉皮上浮起了一个个红点，细细一看，红点竟然组成了小龙虾的纹理的图案。

“那个少年呢，后来还有消息吗，那么优秀的人跟着师爷爷的大师兄浪费了呀！”

“不知道……”师父眼中的转瞬一片黯然。

又过了半年，我的水平基本可以出师了，然而麻小市场又出了新的变化。不管是我们师门的还是当年师爷爷几个叛走师兄弟门下的徒弟都陆续传来消息，说他们被辞退了。我们都不理解，麻小市场依然火爆，没有刷虾师，他们是怎么做出来这么多虾的？这么大量的辞退，难道有人发明了新的技艺，能完全超过师爷爷这一派的传统手法了？

师爷爷心系江湖安危，利用自己徒子徒孙的关系各处查访，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秘密，一些店为了提高利润率开始不洗虾直接下锅炒，针对卫生安全他们研究了一套说法，再利用媒体进行宣传，把吃坏肚子归咎给什么体质因素啊、喝了啤酒啊、同时吃了凉西瓜啊、不适应这个辣度啊...把虾不干净的事实撇得一干二净。顾客们慢慢接受了这个设定：“吃小龙虾，本来就偶尔可能坏肚子”。

师爷爷意识到，一旦这种意识形成，那么刷虾师的行当就算彻底结束了。

他回来找自己店老板说这个事情，老板也很无奈：“老三啊，我只能保证自己的良心过得去，你让我拿别人怎么办呢？”没过多久，师爷爷第一批进门的徒弟，我师父的六师兄，因为被别家店辞退时候的劳动纠纷让老板误伤，找到师爷爷给他主持公道，师爷爷回来的时候一脸麻木，谁也不理，反复念叨一句话：“没用了，没用了，没用了……”

当时是我师父陪着师爷爷去的，那个店老板当年参与了师爷爷大师兄搞的那场集会，认得师爷爷和我师父，还给了几分面子，或许也是怕闹出事情，把医药费还有辞退的补偿都给了六师叔。不过走的时候跟师爷爷说了这么几句话：“叫您一声三哥，今天也有句话劝您一下，上次时代变的时候你们风光了一次，现在时代又变了，您也要接受这个事实，您可能看不清我也不给您细说，总之您要知道，你们现在，没用了。”

紧接着师爷爷就生了一场大病，病中他跟我师父说他对不起祖师，没有保护好门派，说我师父进门是天意，给门派挣了一次脸，脑子又好使，一定能把祖师的意志流传下去。而他已经没有斗志了，康复后就回了老家。

陆续的，师父在店的生意被其他店的扩张而慢慢吃没了，但是店老板始终坚持卖出的每一只都是干干净净，不过从销量上看，已经无法支撑养太多的刷虾师了。后来，老板更换了主营菜品，大家伙都明白什么意思，几年来跟老板的关系也非常好，不想让他为难，主动提出来辞职。

一天傍晚，生意依旧不温不火，店门口一张方桌我和师父两个人，桌上摆着我们自己刷的小龙虾，一两二钱一只，进价三块二，我们卖八块，别家卖十二。我说：“师父，咱们门派和麻小市场的恩怨纠葛你都给我讲了，你明知道大伙早晚都要撤摊儿，你当时为什么还要拉我进坑呢？”

师父翻了翻手机日历，“你进门也不短啦，你还记得师父给你讲的，当年和师父比赛那个少年吗？他就是你的师兄。比赛结束之后他跑上门来，要拜你师爷爷为师，学牙签刷虾的手艺。你师爷爷看这孩子手指粗短有力关节突出，是个刷虾料子，也欣赏他直爽的性格，想带他走正路，就没瞒他，跟那小伙子说牙签绝活他自己也不会，想学，要拜我。所以他就成了你唯一一个师兄。”

“后来呢，他跟我差不多大？你怎么从来不提，我也没见过他。”

师父的泪水突然留了下来，“是我们害了他，我们从乡下来城里打工没见识，哪知道这个世界这么复杂。有一天我和你师爷爷聊祖师的意志的事情，被你师兄听了去，他就重回了之前的店里想帮我们打探消息，结果被你师爷爷的大师兄，就是他原来的师父发现了，当时正好他们店里来了一帮吃坏肚子的流氓，他原来的师父就把帽子扣给了他，你师兄那个脾气，唉，结果他被人打坏了手，再也刷不了虾了。”

“师兄他现在在哪儿呢？”

“我们给他凑了钱，供他去读书，不再干这个行当了。”

“哎，怪不得您从来不让问，师兄真是……不过这和拉我进坑有什么关系么，还有那个说了好几次祖师的意志到底是什么”

“祖师爷就是个小厨子，他能有多高深的学问？他给你师爷爷留下最重要的要求，就是要让人们吃上干净卫生的小龙虾罢了。这是他作为一个厨子最在乎的事情，所以就连你师爷爷其他兄弟不告而别的事儿他都没那么在乎。我们师门都是没多少学问的人，最厉害的事情就是刷虾，但就靠刷虾我们永远也没有办法达成那个小厨子的意愿。但是你有一个厉害的东西，我们都没有。”

“我？我有什么呀，我天赋不如师兄，牙签也不会玩，能指望上我什么？”

“你有微信公众号，你有读者，你可以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传播出去。师祖曾经说过，社会发展的步伐我们刷虾师肯定跟不上的，你师爷爷被一句‘没用了’打倒，有一天所有的刷虾师也都会下岗，但我希望我们是被一种更廉价，更高效的机器替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遗弃。我们可以等到那一天，但是我们的江湖、我们的门派不行了。我们希望所有的吃货都知道，曾经有那么一群人为了一只干净的小龙虾那么努力过，我们希望有一天，所有喜欢吃麻小的人都能吃上最干净最美味的小龙虾。”

好了我编不下去。谢谢大家赏脸。

The End

此间当浮一大白

原创作者/大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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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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