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二十多亩地的螃蟹

父亲的20多亩螃蟹塘

近段时间每次和父母通电话，总是习惯性的问下螃蟹怎么样，我这里问地“怎么样”，大致可以理解为一是螃蟹的长势如何？二是螃蟹的市场行情如何，有没有人收购，何时出售？三是和父母之间找共同的话题。而父母的回答往往都是让人失望的……没消息或者是还没到时候。

图：螃蟹塘全景

我的老家在安徽无为，这里被称之鱼米之乡，因为靠近长江，水产资源丰富，所以在无为的一些乡镇，如襄安、泉塘、姚沟等地，很多老百姓以养殖螃蟹为主业。在我印象里，我的老家总是不断的变换着农作物，从水稻到棉花，又从棉花到小麦，但大该是从十多年前，当地人开始养殖螃蟹，我的父亲前前后后也与螃蟹打了八年的交道，分两个阶段，首先说的是第一次。

我记得那是2001年，我上高中那一年，父亲毅然决定关掉开了四五年的农村杂货店，转向养殖螃蟹。跟亲戚借钱做成本，有的还是高利贷，2分息为主，最高的还有5分息的。那年，父亲开了六亩地，投入了两万多元，到年底收了三万一千块钱，等于刨去成本还有一万多块钱的盈余，然后还债，还将盈利的一万多元作为第二年的成本继续养殖螃蟹。第二年，我记得夏天高温，水温太高，导致螃蟹热得受伤长不大，年末出售螃蟹的时候，几乎是盈亏持平，但是没赚钱就等于亏本，因为白白搭上了父亲母亲两个劳动力进去。第三年又是亏本，好像亏了一两万，具体记得不大清楚，第四年小赚几千。那几年螃蟹价格有高有低，以均重2两算，高的时候三四十一斤，低的时候仅有十多元一斤。一直到第五年，也就是2005年，我上大学的那年（高中复读了一年）。

图：蟹苗

2005年对我的家庭来说，确实算得上是我家里最关键的的一年，转折的一年。那一年我在家人的期盼下，第二次高考。我永远记得我要去高考前，父亲指着门前的桃树跟我说：你看，桃子上树结满了桃子，你去考试一定也能考出个好成绩。

但结果是事与愿违，我又一次名落孙山，没达到本科线，父亲毅然决定送我去读大专。上大专的学费是亲戚朋友七凑八凑，凑了6000多块钱，母亲准备了三桌菜宴请亲戚朋友，结果累到在床上，发高烧。父亲送我去学校报到，和我一样，第一次来到省城合肥，并挤在一个单人铺中过了一夜。

图：我烧的大闸蟹

我自己没能取得好成绩，我的父亲在那一年同样也是一无所获，那一年养殖的螃蟹，如往常一样投入了三四万元的成本，可是到了年底收获的时候，螃蟹塘里所有的螃蟹只卖了区区几千元，父亲说螃蟹好像生病都死了。那一年面对高额的负债，面对让父亲心灰意冷的螃蟹塘，父亲决定远走他乡，去了北京，在北京东城区做清洁工，父母两个人的工资是1600元……

若干年后，父亲跟我提起那一年说，一个纯碎的典型的中国式农民，借高利贷养殖螃蟹，利滚利，负债越来越多，直到负债十万去北京打工。当时的压力可想而知，连我的妈妈都不知道他到底欠了外面多少钱，至于我就更不知道欠了多少钱了。那一年过年，我也去了北京，和父母挤在一个不足6平方的小隔间，睡着上下铺。年三十晚上边吃年夜饭边流泪水。那也是我们这个家庭至今为止，唯一一次在外地过年，因为负债和工作，父亲不敢回家过年。母亲总是形容那些年，年三十的那天，最怕的是债主上门来要债。

图：螃蟹塘一角

第一次养殖螃蟹的经历是惨痛的，教训也是深刻的，为此父亲从2005年开始一直在北京、上海等地打工了四五年才回的老家，也七七八八的把外债还得差不多。回家后，父亲只种了几亩水稻，但靠种地也只够全家吃的，至少不用买米。其余时间便和村里人一道，接下建筑工地上的活来做，父亲做木工，钢筋工，在工地上制木板，扎钢筋，算起来只能想算作小工。按天算工资，从最初的120元每天，做到后来160元一天，一个做足30个工，也有四五千的收入了。

而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哥哥和我先后成家，父亲摇身一变变成了两个孩子的爷爷。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父亲对我们是非常严厉的，几乎很难看到他笑，如果不听话也会挨揍。但在两个孙子面前，父亲从来不动手，很有耐心，也很慈祥。有时候我都羡慕我的儿子和侄子，总想着，父亲要是拿现在对待孙子的态度，对待我和哥哥的小时候，那我们的童年将会增添许多色彩。

图：父亲在忙

 小工做了两年后，父亲又打起螃蟹养殖的注意，确实在我们老家，靠养殖螃蟹破产或亏本的人有很多，但凭养殖发家的也大有人在，多的养个一百亩地，收成好的时候一年也能赚赚几十万，养个几年成为百万户的也有。少的哪怕就养个三五亩地，赶上收成好，价格高的年份一年也能赚个两三万块钱。看着别人发家致富，父亲心里愤愤不平，在2012年和2013年的时候就已经蠢蠢欲动了。

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机会，2014年三叔家的堂弟考上高中，三叔全家要去县城陪读，父亲便接下了三叔留下的10多亩螃蟹塘，开启了养殖螃蟹的第二个阶段。

在农村，这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如果一定给这事加上高大上的修饰，则是“父亲不死心，决定从哪儿跌倒，从哪儿站起来，，进行二次创业。”只是很多事都是往往说得好听，做起来难，父亲养殖螃蟹也是如此。

图：螃蟹塘一角

经过几年的劳碌，在外打工奔波，父亲差不多还请了外债，终于日子有点盼头的时候，父亲又下血本养殖螃蟹，这是父亲的选择，我们能做的只有尊重和支持。第一年，父亲投入了6万成本，到当年11月份，螃蟹出售，两个螃蟹塘共计13亩地卖了9万多元，那年我记得，我家的螃蟹均重是二两五钱三，平均每二十九元。论大小，均重二两五算大的了，也就是说大点的螃蟹有四两多一只的，这样的一只螃蟹在超市卖价超过100元。

但那年的价格不算高，二两五多才卖29元一斤，等于一只螃蟹的售价才7块钱多一点。不管怎么说，父亲也算赚了将近4万块钱。照说，有得赚应该也不错的，但是换个角度如果父亲不养殖螃蟹，而继续做小工，那一年也有四五万的收入，况且母亲偶尔也做，还不止四五万。

图：蟹塘水放干

不过知足常乐，在我看，还算不错，至少算是个开门红吧，尝到甜头的父亲决定，第二年继续扩大生产，又新开了7亩地，这样一来两个螃蟹塘共计20亩地。从螃蟹收获开始，后面几乎没得闲，首先要请挖掘机开塘。其次消毒后，再放入干净的水，然后做围墙……

一般到了第一年腊月或第二年开春放入螃蟹苗，这些蟹苗算成本的话，一只也有一两块钱，论个头，大的像一块钱硬币，小点的就像一角硬币那么大，当然也有更小的，一般来说，蟹苗养成成品螃蟹，能有七八成的成活率，螃蟹一生要褪六次壳，每褪一次壳就长大一圈，但就是褪壳那段时间，最危险，因为从软壳的螃蟹脆弱，很容易受到水温或者外来环境的影响，比如飞鸟吞食。所以光算螃蟹苗，成本就有三万多了，再算上开塘的费用，已经四万多元砸了进去。当然最厉害的成本，是螃蟹的食料。

图：蟹苗放入水中，图为三叔

螃蟹的食料很丰富，首先是水藻，养殖户一般靠购买水藻，人工栽在水中，等水藻长大，螃蟹便以水藻为食，但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在所有螃蟹的食料中，以小鱼为贵。这些鱼或来自巢湖、鄱阳湖、长江等淡水鱼，或来自海上。都是一些冷库里的冰冻鱼，偶尔也有渔民刚捞上来的新鲜鱼，挑些大的，煮熟人也可以吃。这些小鱼再算成本，几乎每斤均价在2元左右，而像父亲20亩地，在七八九月份的时候，几乎每天要喂两百多斤的小鱼，一天的成本就有四五百块钱。除了小鱼，还有螃蟹还要吃一些其他的辅助食料，以蚕豆为主，煮熟了和小鱼搅拌喂养。还有南瓜、红薯、土豆等刨成丝也可以喂螃蟹。

图：喂螃蟹吃的小鱼，图中还有刀鱼

当你以为螃蟹吃饱了就可以长大，那就错了，其他养殖螃蟹真是个技术活，水藻少了，螃蟹没得吃，没得住，长不大。水藻多了，特别是到了夏天，一些断了的水藻被太阳高温暴晒变质，会影响水质，水质坏了，螃蟹也会死伤。当然太阳温度也不宜过高，水温高了，螃蟹的褪壳的时候极容易死。除此外，还要提防水里的螃蟹多了，缺氧，缺氧螃蟹也会闷死，而食物少了，螃蟹也会自相残杀，以同类喂食，水里的野鱼或龙虾多了，也会吃掉螃蟹的食料，螃蟹吃不饱也影响螃蟹的长势，除此外还要担心螃蟹会生病，甚至是一些自然灾害，例如今年梅雨季节的特大洪水，很多养殖户的蟹塘被洪水淹没，血本无归的。

也在今年曾有新闻报道也我们老家，同一个乡镇的，一个蟹农看到蟹塘的水发绿，担心水质出了问题，就去买了一些药水，结果药水打下，所有的螃蟹全部都死光，蟹农两眼含泪说全部家当都搭进去，二十多万血本无归。也是今年夏天，8月份那几天温度很高，父亲说我家的螃蟹塘缺氧，所有螃蟹都跑上了岸边堆积，结果虽然做了点增氧措施，但还是在几天内捞了一千多只死螃蟹。

图：触目惊心的死蟹，每只都是钱啊

几乎所有蟹农都希望螃蟹长大，一般情况下螃蟹越大越值钱，但每年的市场行情又不一样，在老家，左右螃蟹价格的是几个商贩，这几个商贩一般都是和蟹农熟悉的人，行情好的时候，他们主动找蟹农谈收购，行情不好的时候，蟹农找他们，他们也是爱理不理的。至于价格，他出多少就是多少，具体也是根据他们倒手和出售的价格来，当然蟹农可以选择卖还是不卖。

一般情况下，商贩会和蟹农先谈好价格，然后商贩付定金，当晚蟹农放干蟹塘里的水，第二天上午几乎全村人都帮忙抓螃蟹，然后当天中午或下午，蟹农和商贩，按照均重来就算价格，称好重量，算好价格，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一年的忙碌就算完事了。

图：刚抓上来的螃蟹

螃蟹的价格主要依据螃蟹的重量来定，公蟹和母蟹分开，各数数量，称重，然后算平均。一般会设定个基数，然后逐级递增。比如二两的是每斤20元，二两一钱为22，二两二钱为26，二两三钱为32或者更多。但没有统一的标准，比如2014年二两五钱三的螃蟹卖二十九元一斤，但是2015年的时候如果能达到二两五钱三，几乎会超过60元一斤。

到2015年的时候，蟹农养的螃蟹都不是很大。所以从我父亲又开了7亩地，总共养了20亩地螃蟹开始，他几乎没一天是闲的，经常围着那20亩地转。但到了去年11月份，螃蟹收成的时候，螃蟹重量却只有一两九。食料并未少给，唯一的解释是蟹苗放多了，而无法充分成长。

图：螃蟹收成，村民抓螃蟹

那一天也算是一波三折了，由于父亲和商贩谈好以二两/二十元的价格计算，可是螃蟹称重平均后，只有一两九。商贩这时候以十五元每斤的价格收购我父亲的螃蟹，父亲心灰意冷，只得打电话求助另一个商贩，另一个商贩出了17元每斤，这边的商贩再加五毛，父亲还是不乐意，最后另一家商贩出价19元，并最终以19元成交。而这中间的风险在于螃蟹都从螃蟹塘里抓上来，螃蟹塘的水都放干了，假如当天卖不掉，很有可能会出现螃蟹大面积死亡，这样一来就真的血本无归了。

2015年我发父亲信心满满的经营着20亩地的螃蟹，本准备大赚一场的，哪怕就按照2014年的标准算，13亩地赚了四万，20亩地好歹也能赚个六七万，但结果又是事与愿违，去年的20亩地总共才买了不到10万，而成本前前后后加一块将近12万，父亲不仅亏了2万，也把劳动力给搭进去了，这样等于实际上亏损了六万元。

图：螃蟹出售，后面都是过称的螃蟹

父亲之所以亏本有好几个原因，第一是螃蟹不大，均重一两九钱，均价不高。第二是螃蟹交易的市场环境，父亲总是用“赌”这个字来形容卖螃蟹，因为螃蟹的价格就像大盘的指数，有跌有涨，而且几乎隔阵子一个价格，有时高，有时低。父亲曾说去年的螃蟹如果延迟一个月卖，不但不亏，还会小赚一点。因为后来价格有涨起来了，一两九钱也能买到二十七八块钱。

但并不是所有的螃蟹留到后来价格就高，这中间也有风险，比如寒冬腊月螃蟹会自然死亡，还有价格波动有时候也会跌，曾有人把螃蟹一直留到腊月未出售，结果没有商贩来收购，螃蟹只得以几块钱一斤的白菜价格买给收鱼收虾的小贩子。

对蟹农来说，最高兴的那天不过于卖螃蟹的那天了，这和把猪养得又肥又大，再杀猪没啥区别。村里人个个都来帮忙，男的抓螃蟹，女的在家做饭，准备几桌菜。中午饭菜和酒管够，下午去数钱，当然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有的赚了开开心心，也有亏的闷闷不乐，虽然大家都不愿亏本，但真的亏了，日子也照样过，就像我的父亲一样，总想着在第二年把去年亏的钱给赚回来。

图：抓上来的螃蟹用网袋吊在水中等待过称

图为四叔

而我一直认为在螃蟹交易上，蟹农是处于弱势地位的，辛辛苦苦养殖了一年，从兢兢业业到担心受怕都不如商贩几天赚的多。在这个层面政府也没有帮助蟹农做点什么，没有建立起规范的、正规的和稳定的螃蟹交易市场和交易规则，整个无为县螃蟹养殖面积40万亩，螃蟹年产量1200万吨，也拿到了地理标志，经过了各种认证，却始终没有打出像阳澄湖大闸蟹那样的品牌效应。

2016年对所有蟹农来说也是不平凡的一年，7月份的梅雨季节，罕见的洪水肆虐，多少蟹农血本无归，8月份又遇到了近年来最热的夏季，连日高温也让水质变坏，水塘缺氧，十月份又接连下了一个月的雨……而今终于又到螃蟹收获的季节，这几天打电话问父亲，得到的答复是今年的螃蟹收成还算不错，大小也还可以，但是受到江苏吴江的螃蟹在香港查出致癌物的影响，今年二两五以上的螃蟹没人收购，二两三左右的倒是很受欢迎，能卖到30元一斤左右。限于是行情不稳定，父亲仍然将二十多亩地的螃蟹捂在水里，等价格合适就找个好日子再卖。

图：螃蟹收完了，懒散下，坐着的是父亲

经过这些年的摸爬滚打，父亲几乎已经习惯了，父亲打算今年螃蟹能赚钱的话，再继续扩大生产，再增加几亩地。但是如果今年还不赚钱，就真的打算放弃了。父亲的压力也很大，但总是想争一口气，拿出点成绩来面对质疑和反对的声音，而母亲似乎早就有点不耐烦了，她总说，明年不干了，养殖螃蟹这活，太烦人，整天担心受怕的……

不知不觉的写了五千字，就当献给父亲那伟大的工作！ 方启华 2016.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