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高考热点作家美文 | 张晓琳《诗棺》

张晓林

　 于之渔这个诗人，喜欢黄昏到野外去煮茶喝。茶壶里丢三五枚竹叶——有时用柿子树叶代替，很是清淡。他不喜欢在茶中加配料，姜、枣、桂皮、茱萸、薄荷等，都不喜欢。他说那样茶就成为“沟渠间的弃水”了，不是品茶的正道。

　　他的诗写得都很“寒”。愁、冷、悲、苦……这样的字眼，在他的诗中随处可见。

　　于之渔长得丑，没有家室，却有过一件艳事。圉镇卫畋之员外，家有一千金，才十七八岁，正是一朵含苞的红莲。她读于之渔的诗，都读出相思病了。秋雨海棠，眼见一天天地憔悴。老员外心疼女儿，有一天，他请于之渔来家里小酌，丫鬟领着卫小姐，就站在葡萄架下，点破窗户纸，往屋内偷看。只一眼，小姐就晕倒在丫鬟的怀里了。她回到闺阁，把于之渔的诗全部焚烧了。

　　 ——于之渔真是太丑了！

　　于之渔不太喜欢和官场上的人来往。雍丘县尉许某，得空常来拜访他，一来就“纵谈天下大事”。于之渔很厌恶这个许县尉。每次许县尉来，他都拼命地饮酒，一直饮到烂醉如泥，一句话都说不成了。时间一长，那个许县尉就不再来了。

　　他收藏了许多印章。没事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揣摩这些印章。

　　于之渔和一般的诗人不一样，他从不去“桂香楼”这样的地方。诗友捉弄他，把他灌醉，抬进了“桂香楼”，叫来两个风尘女子坐在他身旁。于之渔醒过来，脸就黑了——也更丑了，一句话没说就走下楼了。

　　他到外面游玩，都要挎一个小布袋，有巴掌那么大，在客栈，在饭铺，在田间的小路上，在芦苇塘边……每觅得新句，哪怕只是半联，或是一两句，都要装进这个小布袋——这是个“诗袋”。

　　于之渔一个人住着一间小草房。逢连阴雨，草房上会生出蘑菇来。蘑菇都很细弱，很小，一长出来就黑了。到了年关，家家贴了春联，邻人都放起鞭炮了，他还连写春联的纸都没有呢！他就在柴门上题起诗来。

　　他的诗友来看他，一见到这首诗就笑了。

　　“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都在别人家。”

　　再朝下看，诗友不笑了。

　　“今年年关过不得！”

　　诗友心中一寒：怎么？他要干什么？

　　“携带诗笺赏梅花。”

　　于之渔小草屋的后面，种了二三十棵梅树。这个时候开得已经很热闹了。圉镇一带，种梅树的人家很少，像他这样一种二三十棵的，没有。

　　那诗友在梅间寻到他时，他张口就来一句：“我得佳句矣！”

　　于之渔口袋里不能有钱，一有钱他就拿去喝酒。往“醉刘伶”柜台前一站，“咕——咕——咕”，一小瓯子白酒就灌下肚了。“再来一瓯！”他喊道。还剩有钱，他就打一葫芦回去——钱喝完了，喝完就喝完了。

　　他不经商，也不种地，好睡个懒觉，衣服里的虱子很多。

　　他喝酒的钱哪里来的呢？

　　圉镇这个地方，有个很古老的习俗。有钱人家死了人，就用歌诗的方式来悼念亡灵。搭起灵堂，摆下宴席，上一道菜肴，就歌一首诗。会歌诗的多是些秀才雅士：一个人，两个人，或五六个人，都行。

　　歌诗，歌前人的诗，也歌自己新作的诗（一般的秀才雅士都喜欢歌自己作的诗）。

　　于之渔就是一个歌诗者（还颇有点儿名气）——可他只歌前人的诗。他从不歌自己的诗——这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歌诗很有些讲究，差不多要一字一词一拖音，拖得很慢很长：

　　“故人罗——西呀——辞哎——黄鹤个——楼呃——

　　烟罗嗬——花呀——三月嘞——下哟嗬——扬州哎——”

　　还真有点儿悲痛欲绝之势。（这怎么叫歌诗呢？叫哭诗才对！）

　　做一回歌诗，能得五六两银子（够一两个月的酒钱了）——比现在的稿费还可观。

　　于之渔死了。

　　他在那片梅林间挖了一个形如棺状的大穴，穴的四壁，都贴满了诗稿，那全是他自己的诗稿！他就躺在这些诗稿间，他的身上，也被他的诗稿覆盖着——有谁见过这样的奇棺！

　　于之渔从不歌自己的诗，却用它筑成了自己的坟墓。

　　（节选自《世界微型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