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特刊‖父亲二题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2017年第124期●总第142期】


 

父亲二题

文/林 涛


 

月色遮不住那份无奈

 

时光倒流到1989年夏,那时,我高考败北,前程一片迷雾。8月初,我接到了湖南广播电视大学直属分校的录取通知书。我犹豫不决间,父亲母亲却决意让我读电大。

通知书上标明每年的学费为450元,当时,对一个农村家庭而言,这不是个小数。记忆中的农村,一个穷字,让人不寒而栗。恨不能拿一分的硬币掰成两半来用,是许多家庭的切肤之痛。凑齐学费,成为父母心中天大的难事。

接近月底,离电大入学日期进入倒计时,我却不敢提半个开学的字。这些天,母亲寝食难安、愁眉不展,学费的事,急得她团团转。一天清早,母亲在灶屋里很少见的冲父亲大声发虚火。我躺在床上,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父亲是村长,母亲一大早就赶到村里的出纳家里,要求预借父亲下半年的工资。好话讲了几箩筐,人家就是不买账,这也难怪,父亲原先在村里借的钱还未还清呢。当然,母亲不单单是为借不到钱烦恼,人家认为我考的不是正牌大学,打心眼里瞧不起母亲啊!

当天上午,母亲就带信给乡里的猪贩子,从她凝重的神情里,我看出母亲是要破釜沉舟了。下午2点多,两名猪贩轰轰隆隆开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还拿了一根杆秤。母亲二话不说,带着他们到了猪栏旁。姐夫和父亲赶过去帮忙,在一阵刺耳的猪叫声里,捉猪,过秤,装车,付钱等一系列程序一气呵成。拖拉机突突冒着黑烟绝尘而去。卖猪过程中,母亲很少说话,只是坚持用自家的秤,她担心猪贩子“放飞秤”。这回,把正在长膘的3头“架子猪”一起卖了,母亲实在是舍不得!



猪也卖了,可将车费、生活费、还有妹妹的学费一起算起来,还是不够数。

怎么办?

这时,姐夫悄悄地出了个点子。当时有人正在村里收购楠竹块子。每块一毛二分钱。稍粗一点的竹子,每根可卖到近4块钱。只是砍伐指标有限,不得多砍多卖。姐夫说,趁着月光,兄弟俩偷偷去砍些竹子卖吧。我十分犹豫,毕竟,父亲是负责林业管理的村长,这事传出去,父亲的面子往哪搁呢?再说,从小到大,我又何曾干过这偷偷摸摸的事?

然而,看着父母亲成天愁眉苦脸的样子,我的心里,满是内疚与不安。

晚饭时,我鼓足勇气,对母亲讲了姐夫的想法。母亲看了看父亲,沉默了好一阵。最后说:要去,就喊你老爸一起去吧,多个人,多份力。

月光下,父亲与我们一起去了村子后面的竹林。竹影摇曳中,我们砍倒了一根根粗壮挺拔的竹子。月色朦胧中,谁也不说一句话。我依稀看见,父亲捧起泥土和枯叶,掩盖那些刚刚砍过的竹蔸。此刻,我非常理解父亲沉重的心情。他安守本分、恪尽职守干了20多年基层干部,从没干过如此没脸面的事。眼下,父亲看似的多此一举,与其说是掩人耳目,不如说是掩盖心中深深的不安和无奈!

我们一连忙了3个晚上。偷偷砍回竹子,又偷偷伐成竹块捆好,混杂在原先码好堆的竹块中。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总算凑齐了学费。然而,父亲的脸上,始终看不出一丝半点的轻松。

时隔多年,我总也忘不了那一轮惨淡的月光,忘不了父亲脸上,那份比月光更惨淡的无奈!



 

亏了父亲一张嘴

 

我始终觉得,年逾古稀的父亲,从不安安心心饱尝过一顿自己想吃的东西。

父亲的八字,比生铁还硬,一落地便没了娘。他是吃“百家奶”长大的。冥冥之中,父亲注定没口福。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打小,父亲能填饱肚子的日子不多,至于口福,无从谈起。

父亲成家后,添了三个儿女。有了嗷嗷待哺的三张嘴,父亲这张嘴,越发亏空了。好些年,惟有过年,家里才吃得上一餐净米饭。一日两餐,做饭时,都得掺杂三分之二的红薯萝卜之类的杂粮。开饭了,孩子们的喉咙里差不多要伸出一只手来。父亲总是让我们吃米饭,自己吃杂粮。

那时,粮食颗粒如金。怕小孩打破饭碗,父亲就给我们做了竹碗。一不小心倒了饭,准会招来母亲举起竹梢子一顿痛抽。这种痛,刻骨铭心。后来,我读到一篇小说,名为《狗日的粮食》,深为这入木三分的标题所折服。孩子们掉到餐桌上的饭菜,父亲连眉头都不皱,捡起来就塞进嘴里。我们吃剩的汤汤水水,父亲舍不得倒掉,风卷残云,统统装进自己肚里。母亲爱精致,尽管半饥半饱,却从不吃孩子们的残羹剩食,且时常戏谑父亲为“潲水桶”。父亲从不恼,只微微笑。

吃饭时,父亲习惯从一串串的干红辣椒中揪几个下来,然后搁在通红的炭火上烧烤,满屋子都呛得不行。烤熟的红辣椒,洒上一层细盐,就是一道下饭菜。父亲吃得咔咔作响,有滋有味。待我稍大时,父亲就试着训练我吃辣,说是“红鲫鱼”,我稍微舔舔,脑门上立刻冒出一层汗。我狼狈的样子,令父母开心不已。

再苦再累,父亲心里,总装着孩子们。每天收工回家,常给我们一份惊喜:或是用宽厚的树叶,裹了一包草泡或三月泡;或是把斗笠翻过来,盛满了杨梅、葡萄、枣子之类的野果;或是用宽松的裤管一卷一卷扎了十几只螃蟹;或是用一根草茎,串起一溜肥美的黄蟆或石蟆……而这些诱人的山珍美味,父亲一口也舍不得吃,只是安静快乐地看着孩子们分享。



至今,我不晓得父亲在吃食方面有什么嗜好。只停留在自小形成的父亲爱吃鸡翘鸭头之类的粗浅认识。稍加思忖,就会明白,父亲哪里是喜欢这些东西,只不过,这类东西孩子们不喜欢而已。尤为可恶的是,父亲吃个公鸡头,我们还抢着去咬掉鸡冠子。

农忙时节,母亲担心父亲的身体吃不消,偶尔杀鸡宰鸭,改善伙食。父亲总是推来让去,不肯多吃。后来,母亲灵机一动,以帮父亲治胃病的名义把鸡蒸好。父亲不吃独食,坚持和母亲分赏。还振振有词:世上哪个没胃病呢,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嘛。

父亲两鬓如霜,垂垂老矣!在吃这个事情上,老人家本性难改,甚至更加执拗。

父亲说自己最喜欢吃煮鸡蛋,还夸口说,一餐能吃20个。姐姐把此话放在心上。一次,父亲去了姐姐家。姐姐就特意煮好20个土鸡蛋,想让父亲过把瘾。熟料,他老人家推来推去,尝了2个,怎么样也不肯多吃。为此,把姐姐气哭了。

2008年秋天,父亲来县人民医院,动疝气手术。手术后,姐姐夜里在病房陪护。早餐时,姐姐吃稀饭包子,给父亲端来了三鲜面,其中有猪肚条,父亲非得让姐姐分吃肚条,否则,坚决不动筷子。

出院后,我陪父亲上街吃早点。各点了一大碗牛肉面。我吃了一阵子,可他老人家不吃,光看着我。我问,是不是太烫了。父亲说,吃不完,你分点。我说,我吃饱了,你能吃多少是多少,剩了不要紧。很快,父亲一扫而光,连汤都喝了。

唉!这辈子,父亲一张嘴,是亏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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